次日上午,平生想到昨天马前抢过去的那个人颇有点可疑,今天要去看看老师。因之在半上午的时候,就悠闲地到上房来,打算给父母打个照面,然后就出去。不想跨进母亲房门,就看到母亲同鹿小姐并坐在谈话。鹿小姐已先站起来,微低了头,叫一声大少爷。平生拱拱手笑道:“鹿小姐请坐,大概又是给家母凑脚来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你别走,鹿小姐今天来了,有好些个新闻报告,你也可以听听。”平生答应了一声是,便走到窗户边一张圆凳子上坐了。女仆送上茶来,他接过一杯来,就像什么事全不放在心上,扭过身子对窗子外的天空云彩看着。鹿小姐是坐在秦太太下手,背正微对了平生,倒不免借着缘故,偶然回过头来瞟他一下。秦太太道:“我们这小子,练了一点儿粗把式,胆大着呢。外面这样子闹革命党不是,他全没有理会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那是艺高人胆大。”平生听了也不回头看看,自端了那杯茶,送到嘴唇边,慢慢地呷着。他的眼睛,依然是昂着,向天空里的云彩看了去。鹿小姐道:“大家小心点自然是好些。官厅里现在拿革命党拿得很紧,他们也许不敢作怪了。”平生本也感到鹿小姐来了,不能总背对了她,于是在她谈话的当中,慢慢地回转脸来,向她看一两眼。秦太太只是全副精神注意鹿小姐的话,倒没有理会到平生身上。因问道:“我倒纳闷,革命党来了,总有一个落脚的地方,不能像夜猫子一样,藏在人家屋顶上。现在开封城里,那些客栈旅馆,都有军警盘查,他们躺在哪儿呢?”鹿小姐道:“谁知道哇。革命党脸上,又没有刻上三个字,我们见了面,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来,也许我们天天都见着了革命党,自己还蒙在鼓里呢。”平生听了这话,心里倒是乱跳了一阵,于是右腿架在左腿上簸了两下,依然捧了茶,慢慢呷茶。秦太太倒是吓了一跳,抢着答:“那不能吧?我们哪会见着革命党,见着了革命党,那还了得。他们身上常是带了手枪炸弹的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他们就是带手枪炸弹,也不会杀到咱们母女身上来。”秦太太道:“不能那样说呀。听说炸弹那东西,一碰就炸的,他们若是在咱们面前的时候,恰恰把炸弹碰了下,那东西可没有眼睛的,不定碰到谁人身上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我是比方那样说,咱们面前哪会有革命党?你瞧,咱们面前只有大少爷在这儿,难道我们能说大少爷也是革命党吗?”说着,还格格一笑。平生听了这话,自不由得心里突然一跳,随着也就站起身来。但是秦太太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,笑道:“你这孩子,真没有出息。平常我和鹿小姐斗个纸牌,或者操几圈麻雀,你就鬼头鬼脑地偷着来看。现在正正经经地同你说话,你又不爱听了。”平生将茶杯放下,两手一拍道:“你看,连妈也疑心我是革命党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你又诚心吓人,谁说了你是革命党?”平生笑道:“我还是走开吧。我身上带有很大的两颗炸弹,假如碰破了,那可是个麻烦。”说着这话,眼睛向鹿小姐瞟了一眼。恰好这个时候,鹿小姐也是向他看去。四只眼睛对射着。鹿小姐是一对大大的眼睛,两道很长的眉毛,在那长圆的脸上,抹着两片浓浓的胭脂,虽是北方女儿的姿态,可是她那苗条的身材,白嫩的皮肤,清脆的声音,都另外有一种陶醉人的所在。因之平生对于她,虽然还取着可疑的态度,但是在她脸子一扬,眼睛一飘的时候,把她所具有的美态都连续地感想到,接着就心平气和了。因向她勾了一勾头道:“鹿小姐,我这话总算不勉强的吧。”鹿小姐已是站了起来,微低着头笑道:“你可别听拧了,我是比方说话。”平生拱拱手道:“您在这儿操几圈吧,回到府上去,闲着也是闲着,我得到前面绕一个圈儿。”他说着这话,可就走到前面去了。鹿小姐站起身来,向窗子外面看看,微笑道:“大少爷就是这个脾气,不能受一点儿委屈?”秦太太道:“你无论和他谈什么,他都说得头头是道。可是一提到革命党的事情,他就一声不言语,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”鹿小姐道:“本来大少爷人忠厚,斯斯文文的,哪里会同乱党在一处。可是官厅里,他们不那样想,以为在外国的留学生,那都是革命党,就算不是革命党,也是和革命党通气的。”秦太太道:“说是这样说,可是我们得说回来,像我这小子,出洋去虽是自家花了不少的钱,国家也津贴不少。要青年人出洋,不都是官家的主意吗?到了现在,把出洋的人全当是革命党,那是什么意思。”鹿小姐又坐下来,点了点头道:“官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。那刘观察对开封城里的情形,就是有点胡来。他说不论哪一个留学生,全都得派一名侦探在后面跟着。”秦太太道:“那叫胡说了。他自己的儿子,也是一个留学生,难道也放心不下,派一个侦探跟着吗?”鹿小姐道:“是呀,我想他对自己的少爷总不派侦探跟着了吧?若是照他那样子不放心,对自己的少爷,也是要派一名侦探跟着的。我今天来的意思,就是想告诉大爷,凡事都留心一点儿,可是他又全不爱听。”秦太太叫女仆取过水烟袋来,很沉静地抽了两袋水烟,向鹿小姐道:“多承你好意,我得用话提醒那小子。可是他总不服气的,真明说了,还不行呢!”鹿小姐坐着沉吟了一会子,在身上掏出一条花绸手绢来,轻轻儿拂摸了两下脸,笑道:“我不坐了。伯母同大爷闲谈起来的时候,可以说一声儿。这几天总还是少出门的为妙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就有个告辞的样子。秦太太被她说着,有些颠三倒四的,鹿小姐要走,也不挽留,送到第二进门框下,自己走回去了。鹿小姐的女仆,已是抢着跑上前去几步,吩咐车夫套车。鹿小姐故意慢慢地把脚步缓下来,突然地哟了一声,自言自语地道:“这可该打,要紧的东西,我倒是没有带着。”她说着这话,自回转身来向里面走了去。在第二进屋正厅的石壁门下,一直进去,那是到上房的路,再向旁边一转弯,却是到平生书房去的路。她一时走得慌张转了第一个弯,忘了转第二个弯,一直前奔,到了书房的院子里了,看到平生的人影子,在玻璃窗子里一晃,这就笑道:“哟!我怎么啦,这样熟的地方我会走错了。”平生听到她那清脆的京话,只得走出来,笑道:“我来给鹿小姐引导吧。”鹿小姐跑的时候,两手还是牵着衣襟下摆的,虽是站定了脚,两手原未曾放下。现在看到了平生,两手把衣襟同时落下,红了脸,将身子微微蹲了一蹲。笑道:“大爷用功啦,我又来打搅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您不是走错了路,也不上这儿吧?”鹿小姐笑道:“大爷说这话,不是损我吗?”平生笑道:“我怎么敢损鹿小姐?我是说鹿小姐今天是抽空来的,还有工夫走到我这院子里来吗?”鹿小姐站在东边走廊,平生站在西边走廊下,两人相隔一个小院子。平生未曾走过来,鹿小姐更不便就走了过去。鹿小姐手摸着旗袍的纽扣,将上牙微微地咬了下面嘴唇,低了眼皮,做一个沉思的样子。然后抬起头来微微笑道:“大爷,您不是说要到北京去吗?”平生道:“以前是有过这个意思的,可是现在我没有这个打算了。”鹿小姐道:“假使大爷愿意到北京去的话,现在却是时候。”平生道:“鹿小姐这话,我已经懂得了,那意思是为了开封捉拿革命党,让我躲上一躲,对不对?”鹿小姐道:“意思是这个意思,可不完全是大少爷所猜的那种意思。”说着,将头一扭道:“瞧我这话说得越拧了,您准听不明白。”平生道:“我听明白了,你是说虽然劝我到北京去,并不是说官厅拿革命党,让我躲一躲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你秦大少爷这种人也成革命党,不是笑话了吗?可是官厅里也分不出谁是谁非,只要是留学生,他们就得注意。”平生道:“我明白了,多谢你的盛意,可是我自己想着,我这么一个人,大概也是会让人注意的吧?”鹿小姐还待说什么,只听得外面有脚步声,只好扭转身就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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